第二十八章
凌恩的眼前泛起黑雾。
星板尖锐嗡鸣,接触他皮肤的部分仿佛生出尖刺,这些尖刺从他的手指扎进去,毫不客气地豁开沿途血管。
凌恩尝到胸腔里的血腥气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沙哑、生硬、干巴巴得要命,任谁听了都只会把这当做无动于衷:“……阿忱。”
他跪下来,用身体把那顶皇冠暂时挡住,把斗篷遮在它上面。
星板暂时吸收了足够的能量,即使没有精神力维持,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也能听见他的话,能被他触碰。
“阿忱。”凌恩盯着那些伤口,低声问,“疼不疼?”
没人回答他,他眼前的、十六岁的庄忱在发抖。
血沿着小皇帝的手臂不停向下淌,有一些被白衬衫拦住,有些滴在地板上。
……这又是句根本没有必要问的废话。
他总是这样,该问的时候不问,不该说的时候,又永远学不会闭嘴。
就是这样,就是因为这样——他从不能减轻庄忱的痛苦,又在这些痛苦原本就在肆虐的时候,用新的话加深它们。
凌恩不再贸然开口,把口腔里弥漫的血腥气咽下去。
他尝试着取出一块绒布,想暂时接过那枚碎裂的荆棘戒指,等过一会儿把它们修好了,再还给庄忱。
戒指碎片的边缘过于锋利,已经将紧握着它们的那只手割得全是伤口了。
……他一伸手,小皇帝就向角落里更深地躲进去。
少年的影子蜷缩着护住戒指,盯着他。
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,满是恐惧、警惕、不安,看向他的视线,透出强烈的抵触和陌生。
凌恩从未在庄忱眼中见过这种视线……即使是在他做了最错误的事、说了最该死的话、犯下最无法饶恕的罪行之后。
……
寻找庄忱的七年里,他其实常常会想那天的事。
他每天都在“残星”徘徊,那里的每片残骸,都源于那一场惨烈的事故。
——碰撞所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剧烈,甚至没有留下应对处理的时间。
爆炸伴随的超高温,甚至让他们寻不回任何一具遗体……包括庄忱的父皇和母后。
十六岁的小皇帝拒绝接受这件事。
这大概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最任性的时候,庄忱一定要亲自去看、一定要亲自去找。
这完全不可能实现……那时的“残星”还被残留的巨大热量笼罩,爆发出的光线在星系边缘都清晰可见。哪怕仅仅是直视上几秒钟,都可能将视网膜烧个窟窿。
庄忱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,完全没有精神力的身体,一进去就会被烧毁。
骤然失去了皇帝的伊利亚星系,已经在几天的时间里陷入严重混乱,没有时间再拖延,必须有新的皇帝立刻站出来保护它。
他们因为这个……爆发了争吵。
这永远是凌恩最懊悔的事。
在残星里搜索庄忱的时候,他无数次想要某种时光穿梭的装置,回去向庄忱道歉。
这又是个蠢想法,如果真有时光穿梭的装置,他就该直接回去,拦住给庄忱来送皇冠的自己,不让这一切发生。
……
十六岁的小皇帝慢慢动了动,伸出鲜血淋漓的手,去碰那顶银灰色的斗篷。
接着,凌恩意识到,他不是要去拿斗篷。
会因为新斗篷高兴起来,蒙着斗篷跑到走廊吓唬人的小殿下……已经不在这间卧室里了。
年轻过头的皇帝……并没留意这是件斗篷,还是绒布,还是什么别的东西。
那只手只是慢慢将它掀开,去拿被它遮掩着盖住的皇冠。
“阿忱。”凌恩被巨大的惶恐占满,他试图拦住那只手,“先别管它。”
伊利亚是需要一个新皇帝,可也没需要到今晚没人戴这顶皇冠,明天就星系覆灭的地步。
凌恩想把那顶皇冠拿远,但小皇帝的手同样也已碰到它,苍白的、冰凉的手指覆在皇冠上,慢慢屈起,把它拿在手里。
“我要……管它。”十六岁的小皇帝看着那顶皇冠,说出的话没有起伏、没有声调,仿佛只余责任和理智支撑着这具躯壳,“阁下,请别这么叫我。”
从这天起,伊利亚不再有小殿下,也就没有“阿忱”——这样紧急的危局,不再有时间给小殿下慢慢长大了。
少年皇帝看着凌恩,眼睛里的恐惧和不安淡去,这些无用的情绪被必须背负的巨大责任无声压下去,沉进无人看见的地方。
“阁下。”庄忱的影子问,“你是谁,从什么地方来?”
凌恩这才意识到,这是星板的作用——它让留在时间里的意识残片苏醒,同多年后的访客发生交互。
凌恩沉默下来,他跪在地上,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。
“……前线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“前线回来的人,陛下,来护卫您。”
得到这个答案后,十六岁的皇帝神色稍许缓和。
意外、变故、动乱,如今的伊利亚,有一个前线来的人回到帝星,护卫新皇帝……这很合理。
半透明的影子没有再继续问,就这样垂下视线,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。